▲ 范家堰遗址鸟瞰(重庆文化遗产院供图)
◆“钓鱼城跟钓鱼无关,它的地位重要到曾经改写过世界历史。”
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亲率大军进攻南宋,次年在合川钓鱼城遭遇顽强抵抗,蒙哥身亡
为争夺汗位,被西方视为“上帝之鞭”的蒙古西征大军从欧、亚各地匆忙撤军,世界格局因此改变,钓鱼城因此被称为“上帝折鞭处”
“钓鱼城具有重要的社会、科学、艺术价值及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极少数经历漫长战争并保存至今的古军事堡垒和古战场遗址”
◆ 一块“弹丸之地”为何能抗蒙36年?南宋抗蒙山城防御体系又是如何布局的?
◆ 经过十多年的考古发掘,钓鱼城考古终于迎来了阶段性成果:南宋一字城墙、水军码头、范家堰南宋衙署等一系列重要遗址重见天日,“钓鱼城之战”的神秘面纱正在揭开。
“钓鱼城跟钓鱼无关,它的地位重要到曾经改写过世界历史。”这是53岁的袁东山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从2004年开始,这位重庆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便把自己最主要的精力投到了位于重庆合川区的钓鱼城遗址上。
合川是重庆的北部门户,嘉陵江、渠江、涪江在这里交汇,控扼长江上游咽喉要道,被后世称为改变世界历史的“钓鱼城之战”即发生于此。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亲率大军进攻南宋,次年在合川钓鱼城遭遇顽强抵抗,蒙哥身亡。为争夺汗位,被西方视为“上帝之鞭”的蒙古西征大军从欧、亚各地匆忙撤军,世界格局因此改变,钓鱼城因此被称为“上帝折鞭处”。
13世纪时期的蒙古铁骑横扫亚欧大陆,所向披靡,但即便灭亡了南宋,却始终无法攻克钓鱼城。一块“弹丸之地”为何能坚守36年?双方究竟是如何攻防的?南宋抗蒙山城防御体系又是如何布局的?
经过十多年的考古发掘,钓鱼城考古终于迎来了阶段性成果,随着南宋一字城墙、水军码头、范家堰南宋衙署等一系列重要遗址重见天日,“钓鱼城之战”的神秘面纱正在揭开。
“让人困惑”的钓鱼城
为应对蒙古威胁,稳固西南屏障,公元1241年,南宋朝廷以兵部侍郎余玠出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主持全川防务。余玠命人修筑钓鱼城,并迁合州治所于此,驻以重兵。据史料记载,公元1243年至1279年,南宋合州军民在守将王坚、张珏率领下,凭借钓鱼城天险,“春则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则运粮运薪,以战以守。”期间与蒙古军队进行大小战斗无数,坚守城池36年,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的奇迹。直到南宋灭亡后,钓鱼城守军以不可杀城中一人为条件与蒙古军队谈判,才终止了抵抗,钓鱼城之战落下帷幕。
曾经风云激荡的钓鱼城如今却毫不起眼。去钓鱼城观光的游客往往会感到困惑:这么小小的一块山顶平地,怎么看也不像坚守36年的堡垒;导游讲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战争传奇,总感觉和脚下的土地对不上号;校场、跑马道及城墙等“遗迹”大多是清代及现代复建之物;这里更像一个嘉陵江三江交汇的普通风景区,而不是古战场……
▲ 古代攻城雕塑
不仅仅是普通游客,即便专家也有这样的困惑,真实的钓鱼城在蒙宋之际究竟是什么样子?
袁东山还记得自己十多年前初到钓鱼城的情形: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旅游景点,一切似乎都跟700年前那场改变世界历史的战争关系不大。长期以来,钓鱼城研究多囿于史料,缺乏考古实证支持,依山筑城的山城防御体系空间如何布局、蒙宋之间如何攻防等谜团都有待解开。
“一场具有世界意义的战争就活在许多无从考证的典故和传说中间,真正的历史却离我们越来越远。”痴迷于蒙宋之战的袁东山暗下决心:不能让人们之于钓鱼城的迷惑继续无解。在此后10多年的时间里,他和同事们的考古勘探足迹遍布钓鱼山方圆20余平方公里,逐渐廓清了钓鱼城防御体系的空间布局,发现其远不止目前2.5平方公里的核心遗址范围,而是一个依靠“山、水、地、城、军、民”六位一体的大纵深多重防御体系。
触摸历史真实
“兵家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钓鱼城之妙首先就体现在‘地利’上。”袁东山说,它既利用了山江之险,又有沟通之便。其城池选址于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汇流处,南、北、西三面环水,是控扼长江上游的咽喉要道;其山峰突兀耸立,相对高度约300米,共同构造了钓鱼城的防御天堑。除了依恃天险,钓鱼城还有大片田地和四季不绝的丰富水源,四周山麓田地面积广阔,使整座城具备了长期坚守的基础。
考古发现,充分借助江河、半岛与山地地貌,利用自然的山崖与台地落差,将“山”“水”“城”融为一体是钓鱼城的显著特点,其中,尤以沿南北山麓修筑的两道“一字城墙”最为奇特。
站在钓鱼城,居高临江下望,隐约可以看到从山崖延伸至嘉陵江边的一字城墙残迹。考古发现,南北两道一字城墙从钓鱼城山顶一直延伸至嘉陵江边,如同从山顶伸出的两只手臂,连接起南北两座水军码头,同时又阻隔了半岛东西向的交通。“一字城墙拱卫水军码头,将宋军的水军优势最大化,从而压制了擅长陆路作战的蒙古骑兵,同时也保障了钓鱼城的水上后勤补给线。如果没有了这条战时生命线,钓鱼城很难坚守36年之久。”袁东山分析说,一字城墙有效阻碍了城外敌军运动,同时城内守军又可通过外城墙运动至一字城墙拒敌,与外城墙形成夹角交叉攻击点,大大提升了守军的战斗力。
从一字城墙开始,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两座梯形排叉柱城门,这也是钓鱼城第一次由考古揭露出的宋代城门,这一发现串联起了原本孤立分散的几处遗迹。随着南北水军码头、一字城墙等重要防御设施相继被发现,钓鱼城防御体系的空间布局逐渐清晰:以钓鱼山为核心,利用三江交汇形成的半岛地势,依据一字城墙“控山锁江”,北西南三面环绕的江水形成天然护城河,东面则有堑沟阻隔,将10余平方公里的半岛打造为可长期固守的防御整体。“这些防御空间布局的落实,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钓鱼城为何能坚守36年的秘密。”有关专家认为。
▲ 钓鱼城防御体系示意图 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提供
“指挥中心”重见天日
在考古者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问:既然钓鱼城如此重要,怎么一直没有发现过南宋时期的衙署等军政设施遗迹?
随着考古的不断深入,一片过去从未引人关注的区域逐渐进入了考古人员的视野。2004年,考古人员在钓鱼城奇胜门一带发现了一条蒙军当年秘密挖掘的攻城地道,从地理位置看,奇胜门区域是陡峭的山崖,易守难攻,大部队很难展开进攻。过去,这里是一片林地,从未有人关注。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为什么会成为蒙古军队重点偷袭的攻击点呢?
▲ 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袁东山在蒙军攻城地道中。(黄豁 摄)
“我们当时就猜测这个叫范家堰的地方可能有重要设施。”袁东山的设想通过一字城墙得到了进一步印证。分析城墙遗址后发现,南边的两道一字城墙迎敌面都朝向东边,这说明城墙的作用是共通抵御来自东方的进攻,那么在城墙的西边一定藏有对钓鱼城极为重要的设施。
2013年,考古人员开始对范家堰区域展开大规模发掘,目前发掘工作已接近尾声,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组气势恢宏的南宋大型建筑遗址。通过发掘出土的大量文物和建筑遗迹信息,考古工作者认为,范家堰遗址是蒙宋战争时期合州衙署的所在地,也是钓鱼城之战的指挥中心。
从地势上看,衙署的选址十分精妙。范家堰位于钓鱼城山二级台地上,隐藏在主峰之下的山坳中,蒙古军队从山下抬头仰视很难发现,也处在炮火、弓箭的射击死角。台地之外即是陡峭的悬崖,沿悬崖筑有城墙,易守难攻,进一步增强了衙署的隐蔽性与安全性。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面积约2万平方米的发掘现场看到,该处衙署主要由东部的前、中、后三进院落及西部水池亭榭等两部分景观建筑构成。院落依山呈阶梯式构筑,设计极为巧妙。巨石垒砌的围墙、精美的水池、细致的浮雕、厚重的础石随处可见。据考古现场负责人王胜利介绍,范家堰遗址已经发现了宋元时期的厢房、仪门、道路、排水沟等遗迹144处,出土宋代瓷器、铁器、炮弹残片等标本1100余件。范家堰的园林景观部分还发现了水池、石灯,艺术价值相当高,其中一座在当时只能建于皇宫和孔庙中的乌头门遗址,更凸显出范家堰在当时的重要地位。
“大军压境之际,钓鱼城军民还能修筑如此宏大精美的衙署,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时人们不畏强敌,决心坚守孤城的自信与勇气。”袁东山说。
钓鱼城遗址的价值
“钓鱼城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军事要塞,而是南宋时四川抗蒙山城防御体系中无数‘山城’的经典代表。”学术界研究认为,在长达40多年的南宋后期抗蒙战争中,中国西南地区军民依靠特殊地势构筑的山城防御体系实现了飞速发展。以重庆为中心,南宋军队在东起夔门、西至嘉定的长江上游,以及在由北往南汇注于长江的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等江沿岸,选择险峻山势筑城结寨数十座。这些城池星罗棋布,互为声援,形成了依山为点、以江为线,层次分明的山地城池防御体系。
山城防御体系改变了单个城池布防的策略,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多重城池防守的叠加效应。凭借这些防御性的军事城池,在与实力远大于自己的蒙军对峙时,宋军能够充分发挥地理优势,扬长避短,由此创造了一个个军事战争史上的奇迹。与此同时,由于择险筑城和迁城徙治相结合,每一座山城不只是纯粹的军事要塞,更成为了战时政治、军事中心,为研究南宋与中国古代政治、军事、科技、文化等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如今,承载着厚重人文底蕴的钓鱼城古战场,正在经历重生。作为国家重点文保单位、国家考古遗址公园,钓鱼城已经入选了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预备名单,目前当地正积极推进申遗工作。
“世界遗产名录里,现有116处与军事防御设施相关的古城,但大部分是独立的。”复旦大学教授杜晓帆表示,钓鱼城与其他山城具有呼应和联动关系,这一点和世界范围内绝大多数古城都有所区别,也是钓鱼城申遗的独特优势。四川省历史学会理事蒋晓春教授认为,钓鱼城是南宋抗蒙山城防御体系的杰作,其城池选址、功能布局、城防体系构建等都代表了当时最高水平,而从精神层面来说,钓鱼城历史承载的不屈意志和创造精神,更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钓鱼城具有重要的社会、科学、艺术价值及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极少数经历漫长战争并保存至今的古军事堡垒和古战场遗址。”合川区钓鱼城申遗办主任罗利旻说:“我们将以申遗为契机,将这个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进一步保护好、传承好,让全球更多人关注、了解这个神奇的‘历史转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