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碧水环抱、绿树成荫的村庄里,我的父亲母亲经过锲而不舍的付出,他们终于建成了三间红砖黑瓦的房子,房子不大,但房子后面的院子很大,与三间房子只承载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相比,屋后的院子承载了一年四季,以及我们童年所有快乐的梦境!
房子建成的那一年,院子四周也围上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头有牵牛花扬起的幸福的小喇叭,围墙里面有碧绿的仙人掌,仙人掌鹅黄的小花上有忙碌的小蜜蜂。每天黄昏,我们兄妹两个要帮母亲在院子里临时开辟出来的菜地里除草浇水……但幸福的日子往往短得让人心痛,院子围起来的那个秋天,满院的红柿子挂满枝头,辛劳一生的母亲却突患脑梗塞瘫痪,天气晴好的日子,母亲注定不愿呆在屋里,她喜欢让父亲把她抱到院子里,躺在竹床上,让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母亲的生命似乎和秋天的梧桐树叶一样渐渐凋零,那一年,母亲只有五十六岁!
虽然出院的时候我们就给母亲买了拐杖,但由于半身瘫痪,使不上力气而且容易摔倒,母亲最不愿意拄拐杖,也不再能那么自由方便地走出自家的院子,她在小小的院落里感受一年四季的交替与一天里晨昏的转换,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往日对生命心存的眷念……突然有一天,父亲用了半天功夫,推倒了院子那三面高高的带着尖利玻璃片的围墙,然后只是简单地在原来的围墙上用竹片做了一圈围栏……短短的几天,牵牛花的喇叭挂到了邻家的屋檐上,仙人掌的新叶从竹篱笆里探向了外面的世界……母亲眼里的世界一下子放大了,无边无际、空旷辽远,虽然她的双脚无法走出自家小小的院落,但她亲眼看到了院落外面田野上父亲弯腰流汗的播种和收获,她看到了一队白衣孝服的人把我的爷爷奶奶送上了屋后高高的山冈,但她还是经常在自家小小的院落里潸然泪落……我没有和父亲商议,就到县城给母亲买了轮椅和助行器,此后,我们只要回家,就用轮椅推着母亲出去,那些路边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一草一木、一点一滴似乎都在让母亲忧伤沉闷的心绪慢慢开朗,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说:推我出去走走吧,我没有拒绝,虽然知道母亲虚弱,而且时日无多,我希望母亲能早早看见阳光,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她即使独自坐在轮椅上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孤单!
我知道:如果没有助行器与轮椅,母亲就只能困囿于小院,尽管她的内心希望自己的生命在外面的世界里无限伸展,跨越乡村的藩篱……
我们不陪她的日子,只能想象她的快乐,母亲被父亲搀扶着练习自己缓慢走路,免得下身肌肉萎缩;父亲用轮椅推着她到处串门,与邻居亲友共同回忆往事、捡拾笑声……有了辅助器具,母亲的世界变得如此“辽阔”,她可以每月到镇上剪一次头发,她也可以到邻村参加一次表弟的婚礼,她还可以到村口的小超市为家里添一袋味精和食盐……
曾经,一个流浪的残疾少年在我们村里迷路了,院子外,他怯怯地停在了母亲的视野里,他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我家冷清的厨房,母亲就是母亲,她知道孩子是饿急了,幸好没有了那堵又高又大的围墙,母亲轻轻地招呼那个小男孩:还有一点剩饭剩菜在厨房的柜子里,他可以自己走过院子去拿……男孩端着米饭走到了院子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吃完饭母亲招呼他坐下来,让他扶自己进屋为他找一身合适的干净衣服……男孩放声大哭,他说自己家里还有一个跛腿残疾的妈妈,他会马上回家……母亲也潸然泪下,招呼父亲把那对基本没有用过的拐杖给了那个男孩,让他带给他的母亲……院子里没有摄像头和留声机,但母亲那些慈爱的话语,蚯蚓和蜜蜂一定都听见了;母亲说,残疾人不仅要自强,更需要彼此的关爱……
母亲是闭塞的,特别是坐上轮椅之后,但她的内心从不封闭和焦躁,她的心已经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已经学会在儿女不在身边的日子与牵牛花对话,与蜜蜂交谈,和星星私语,甚至与一个陌生的男孩建立一种基于母爱的信任……
野草从田野向门口蔓延,邻居家的丝瓜攀上了父亲的葡萄架,地上的仙人掌背上了新宝宝,一群蝴蝶不知道疲倦地来回奔波……乡村仿佛成为一个即将被废弃的世界,但轮椅与助行器,成了连接母亲的生命与世界的纽带,因为母亲的存在,我们生命里的四季充满了爱的气息与生机,母亲临终只有一句这样的遗言:我走了,把轮椅和助行器捐助给需要的人,还有你们给我买的那些没有穿过的衣服,让它们帮助一些需要的人……母亲是带着微笑走的,那样平静慈祥的微笑,让我再泪光中看到了一幕幕残疾人与辅助器具最温情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