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文本中,大与小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对于理解老子很多章节乃至文本的核心思想有着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二十五章)“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第三十四章)“治大国若烹小鲜。”(第六十章)“小国寡民。”(第八十章)等等,从道的本体到道的应用都有大量论述。不论老子本体意义上的“大”还是实践意义上的“小”,其实都透露出道之“自然”和“无为”的基本属性,有道之君治理国家的最正确的方式就是要符合此道。
一、老子之道“大”
《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在本章中老子给他认为“不可道”之道取了名字,那就是“大”。首先,关于“名”如何理解,我们先要辨析清楚。老子在第一章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即:道可以去道,但一旦道出来了,就不是那个真正的道了。但很少有专家关注到第二句“名可名,非常名。”基本上都是按照第一句的理解范式去理解第二句,即:名是可以去命名的,但一旦命名了就不是那个真正的名了。其实这里老子点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抽象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问题。就如黑格尔所说:“概念和它的实存是两个方面,像灵魂和肉体那样,有区别而又合一的。”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理念”,即概念及其现实化。第一个“名”就是黑格尔所言之名的理念,之所以可名,就是这个名的概念的现实化(实存)。但一旦概念现实化就变成了特殊性,它就只能体现普遍性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所以,老子在这里“强为之名曰大”,这个“大”即是“道”之特殊性,是道之实存。这个实存的“大”老子接着用“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即“逝”“远”“反”来进一步描述、解释。老子一连用了三个字来解释“大”,即“大”(道)是逝(从时间上来说,是无穷无尽的),远(从空间上来说,是无边无际的),反(从运动上来说,是无始无终的)。这三者从不同侧面构成了道(大)的基本定在,老子这里从哲学意义上抽象出了道(大)的本体性。因此,老子由此推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即:道即是大(道具有大的三个无限性特征),天、地、人也具有这样的特征,由此得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作为有道之君(统治者)在治理国家时,应该要“法”道,即“法”自然之道。
二、老子的“大小”之辩
《老子》第六十三章提出:“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关于“大小多少”,理解上争议颇多,姚鼐、奚侗、蒋锡昌等认为有脱文或误文,不可强解;释德清理解为“把大的看做小、多的看作少”;高亨理解为“以小为大,以少为多”;林希逸理解为“能大者必能小,能多者必能少”;严灵峰根据《韩非子·喻老》修补此句为“大生于小,多起于少”,恰与下句(移走“报怨以德”后)“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相关联。严说言之成理,可以借鉴。但老子原文未必就是“大生于小,多起于少”,因为“大小多少”一语,不仅包含了“大生于小,多起于少”,而且语句更为简洁、意域更为宽广、亦可给人更多的联想。刘笑敢先生的“大大小小的争论、恩怨皆通过报怨以德解决”的解释,不仅有过度引申之嫌,而且与下文文义脱节。在笔者看来,这里的“大小多少”一语,可翻译为:大与小、多与少的关系是(以引出下文,亦即从下文中得到解释)。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此句直接承继上文,“难”、“大”,即上文中的“多”、“大”;“易”、“细”,即上文中的“少”、“小”。这两句话针对的是人们活动的动机、计划、设计、方案,下一章中的“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可以看作是对本句的一种解释或注解。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意即:天下“难事”总是通过一件件“易事”的处理来解决的,天下“大事”总是通过一件件“小事”的办理来完成的。这两句话针对的是人们活动的效果、过程、操作、实践,下一章中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则是本句的一个生动注脚或例证。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终”,即始终、经常;“不为大”,即不直接做大事(亦即循序渐进、由小到大)。若不从小事着手,不仅做不成大事,而且有时小事也会变成大事、容易的事也会变成棘手的事。“小”而“大”、“易”而“难”的意思表达和句式结构,与第七章中的“后身”而“身先”、“外身”而“身存”、“无私”成其“私”,属于同一类型。
由此可见,大与小、多与少、难与易,这几对矛盾中的任何一对矛盾,其矛盾双方不仅是对立的更是统一的,体现为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
再者,《老子》第三十四章:“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本章中老子既说道“小”(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又说道“大”(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即:它(道)养育了万事万物,但它(道)从来不去主宰它们。这种思想在老子第二章中“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民恃,功成而弗居。”第十章“生而不有,为而为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五十一章“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等章节皆可见到。道的这种德行老子在此称之为“小”,即道不主宰万物,对万物的护养是默默无闻、“后其身”的、不张扬、不夸耀。同时,道又是“大”的,即“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虽然道衣养万物却从不想要去主宰万物,但也正因如此万物最终“归焉而不为主”即道不主导万物,但万物最终却都回归于它(“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关于道之“大”“小”,刘笑敢先生曾说过:“道之‘大’的真正原因在于‘道’实际是万物之根源和根据,而‘道’自己又不宣称自己是万物的依靠。所以,所谓‘大’与‘小’只是道的特性的不同侧面。道之‘大’名其功能、作用、贡献,道之‘小’名其姿态、表现、特性。……有了道之‘大’,万物就有所依靠,有归属感,有安全感;有了道之‘小’,万物就没有约束感,没有奴役感,没有卑微感。”
所以,在老子看来,“衣养万物”之“小”与“万物归焉”之“大”并非截然二分,实则是一体两面。只有做到了“小”才能真正的“大”,所以“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只有“后其身”才能“身先”,“外其身”才能“身存”,才能“天长地久”。
三、“小国”、“大国”、“不以智治国”与国家治理
“小国寡民”是《老子》第八十章提出的相对具体的国家治理方式,但对于这一章有很多种的解读和注释,总体来说,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把“小国寡民”作“国家小,人口少”理解,把“小”和“寡”作形容词释,主要以王弼为代表人物;二是把“小”和“寡”作动词解,“以(使)……小,以(使)……少”,河上公则以此为解。
通行本(王弼本)本章内容为:“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这一章中老子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和谐美丽幸福的田园生活,但对于“小国寡民”的理解,不能单从字面意思来看,而要从老子整体“民本”思想上去解读。
首先,从“寡民”看“小国”。本章开篇就先总起“小国寡民”,接着去解读什么是“小国寡民”。这种写作方式在《老子》八十一章中经常使用。“寡民”为何意?老子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意即:老百姓每天吃着甘甜的食物,穿着华美的服装,住着舒适的房子,欢度传统的习俗。这样的美好生活被老子称作“寡民”,由此可见,“寡”绝不是人口少的意思,此意河上公言或可借鉴,即“寡”为使动词,使民寡。这样就可与第三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意义贯通,即:老百姓生活美满,无智(智巧、投机)无欲。以此推,“小国”一词即使国小,“小”也非国家面积小,而是指国家治理不要智巧、投机,不要战争,不要妄为,要无为而治。即:“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再者,从“治大国若烹小鲜”、“大国者下流”看,老子思想本身也从不否定大国存在的意义,国家大小从来不是统治者治理不好的借口,甚至老子认为作为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在老子看来,大国应该像江河一样处于下游,具有包容和接纳的胸怀。这种“下流”的姿态,不是软弱或退缩,而是一种智慧和谦逊。大国应该以身作则,展现出宽广的胸怀和包容的气度,这样才能赢得其他国家的尊重和信任。他强调,“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国应该像雌性一样保持沉静和谦逊,通过尊重和包容小国来赢得它们的支持和信任。这样,大国和小国之间就能建立起和谐的关系,共同促进世界的和平与发展。
由此,老子思想本身并不否定大国存在的意义,而是强调了治理大国需要特殊的智慧和策略。他通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和“大国者下流”这两句话,向统治者传达了治理大国的精髓:既要小心谨慎、顺应自然规律,又要展现出宽广的胸怀和包容的气度。只有这样,大国才能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世界和平与发展做出贡献。同时,这也提醒我们,在处理国际关系时,应该尊重彼此的主权和利益,通过对话和协商来解决分歧和争端,共同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稳定。
所以老子的“大”和“小”不仅有本体论意义,同时也具有实践意义。在理解“大”与“小”的时候,我们应注意不仅要从现代意义的空间概念上理解,更重要的是要从老子核心思想“无为”“无欲”角度去解读。“大”与“小”并非截然对立,实则一体两面。只有做到了“小”才能成为真正的“大”,所以“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而“小国寡民”“治大国若烹小鲜”更多的是一种国家治理方式,一种自然无为的实践方法,道之运用。这种治理方式对于当前我国治国理政乃至世界治理体系的构建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谢锦江,岭南师范学院法政学院)

